一位動物考古學家的“馬”上春秋——記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袁靖
歲聿云暮,馬年的蹄聲已隱約可聞。對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袁靖而言,馬這個生肖有著特殊意義——不僅因為他曾對殷墟和雍山血池遺址的馬骨進行過重要研究,更因為他人生的考古之路,正是從一個關于“特洛伊木馬”的故事開始。
因“特洛伊木馬”與考古結緣
“1977年,我姐姐(袁明,北京大學燕京學堂名譽院長)為備考北大國政系進行翻譯練習。她翻譯過一篇《消失的城市》給我看,文章有一段考古學者依據(jù)《荷馬史詩》尋找‘特洛伊木馬’的故事,這令我對考古產生了最初的向往?!?0世紀70年代末,袁靖考入西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當時的考古學主要關注人工遺跡和遺物的“形狀”特征,最后依據(jù)這些特征總結、比較各個地區(qū)各個時期的各種文化之間的異同,在這個基礎上建立古代的物質文化譜系。
1985年,袁靖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師從石興邦先生學習新石器時代考古。他碩士論文的主要內容就是依據(jù)區(qū)分遺跡和遺物的形狀特征這個基本思路,把甘肅地區(qū)馬家窯文化馬廠類型進一步細分為分布于不同區(qū)域的三個組,探討了它們的相互關系。畢業(yè)后,他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參加過多次田野發(fā)掘,也寫過一些發(fā)掘報告和論文,打下了比較扎實的考古學基礎。
“我認識到日本、歐美的考古學界在完成考古學文化譜系建設后,通過加強考古學與人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相關學科的緊密結合,建立起新的理論和方法,開辟新的研究領域,從多個嶄新角度開展研究,把考古學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層次?!痹赣?989年赴日本千葉大學攻讀博士,在日本留學的1400多個日日夜夜里,袁靖刻苦鉆研動物考古學的理論和方法。他總想著:“有朝一日,我要把自己學到的新方法、新知識應用于中國考古學之中?!?/p>

動物考古實驗室展示的動物骨骼標本 記者 班曉悅/攝
回國后,袁靖第一次應用的舞臺是內蒙古興隆洼遺址。這是一個距今8000多年前的聚落,保留了大量房址和遺物?!爱敃r在工地上第一眼看到動物骨骼時,我十分激動?!痹富貞浀?,“我能讓這些沉默的骨骼講述古人與動物相互關系的故事?!?/p>
在房址里,袁靖發(fā)現(xiàn)一堆豬和馬鹿的頭骨,頭頂都有鉆孔痕跡,記錄了古人祭祀活動中利用動物與神靈或祖先溝通的歷史。墓葬中,死者身旁放置著完整的公豬和母豬,可能反映了古人的生死觀念。這些發(fā)現(xiàn)讓袁靖確信:“我有能力在中國的考古工地上開展動物考古研究,這個貢獻是中國考古學不可或缺的,祖國需要我。”
以馬骨為鑰解讀古代社會
馬是袁靖研究的重點動物之一。他的團隊對殷墟遺址和血池遺址的馬骨進行了全面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發(fā)現(xiàn)。
在商代晚期的河南殷墟遺址,袁靖團隊發(fā)現(xiàn)這些馬主要是5—10歲的壯年雄性馬。馬匹腰部脊椎骨上沒有病變痕跡,表明它們可能僅用于駕車而非騎乘。古DNA研究顯示,殷墟馬群的母系遺傳結構與中亞地區(qū)馬群相近,暗示這些馬可能來自歐亞草原?!懊刂苹驒z測顯示,殷墟家馬僅有栗色和騮色兩種暗紅色毛色?!痹附忉屨f,“我們推測商人可能有意識地選擇相同毛色的馬匹以保證儀式活動的整體一致性。以上這些關于商代用馬的年齡、性別、毛色、來源、用馬方式等認識在商代的甲骨文及后來的文獻中都沒有記載,完全是依靠動物考古的研究獲得的,這對于商代的馬的研究意義重大。自商代起,家馬開始大量用于當時的交通和戰(zhàn)爭之中,在古代歷史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p>
而在陜西鳳翔血池遺址——秦漢時期的國家級祭祀遺址,袁靖團隊的發(fā)現(xiàn)更為精彩。這里的祭祀用馬全是幼年馬,線粒體DNA多樣性極高,表明母系來源復雜。馬匹中雄性略多,雌雄比為8:5,證明雌性馬匹也是祭祀對象。最令人驚嘆的是,通過檢測馬骨的肋骨與其他骨骼的碳同位素比值,袁靖團隊發(fā)現(xiàn)這些馬在祭祀前曾被特殊飼養(yǎng)了一段時間,飼料主要是粟、黍這類農作物。這與《周禮》記載的犧牲在祭祀前“則系于牢,芻之三月”“殊養(yǎng)之”相符。
袁靖團隊通過研究祭祀用馬的年齡、性別、毛色、來源及飼養(yǎng)方式,佐證了秦漢帝國強大的資源調度和社會管理能力。袁靖認為,司馬遷在《史記》中詳細論述了他跟隨皇帝出巡,祭祀天地各種神靈和名山大川,參與封禪的情況,但是有司記載的與祭祀相關的文獻卻沒有保留下來,成了千古之謎。我們的動物考古研究提供了秦漢時期國家祭祀用馬的各種細節(jié),成為新的珍貴的史料,有助于秦漢史的深入研究。
為中國動物考古學發(fā)展立汗馬功勞
“認識動物的解剖學特征是動物考古學研究的基本前提,只有依據(jù)骨骼特征,動物考古學研究人員才能準確地鑒定考古遺址中出土的動物遺存的種屬、部位、年齡和性別等,在此基礎上開展深入研究?!?995年,在河南班村遺址,面對七八百塊碎骨,袁靖如拼圖般復原出七頭完整的豬骨架。這是中國考古界首次成功拼對動物骨骼,其背后是袁靖對動物解剖學的精通,更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積累與熱愛。

袁靖(右一)與呂鵬(右二)等人在動物考古實驗室工作 呂鵬/供圖
他不僅深耕學術,更致力科普。他策劃展覽,登上央視《考古公開課》欄目,撰寫《動物尋古:在生肖中發(fā)現(xiàn)中國》。在他看來,學術與科普如同鳥之雙翼:“研究者有責任把成果轉化為大眾能懂的語言,讓文化遺產滋養(yǎng)社會?!彼闹鹘舆B榮獲“中國好書”“文津圖書獎”,成為考古科普的標桿。
袁靖不僅是一位杰出的研究者,更是一位循循善誘的導師?!拔议_始寫論文的時候,懶得修改。袁老師就對我說‘其實咱們都是比較笨的人,要出好的文章就得一點一點地去改’。袁老師出了那么多成果,他肯定不是笨的人。他只是自謙且很有策略地告訴我,做學問應該比別人出更多的力氣。”作為袁靖的學生,中國社會科學院科技考古與文化遺產保護重點實驗室副主任呂鵬回憶道:“袁老師對我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無論是做事還是做人?!?/p>
更讓呂鵬感動的是袁靖的學術共享精神。2019年底,國家文物局委托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作為首批試點單位建設中國動物遺存數(shù)據(jù)庫,即將退休的袁靖將這個任務交給了呂鵬。“這個項目工作量巨大,我比較犯難。但袁老師目光遠大:學科發(fā)展到一定程度,需要把學者們的智慧積累起來,實現(xiàn)數(shù)據(jù)互通和學術共享?!痹谠钢С窒?,呂鵬建成了中國第一個動物遺存標本數(shù)據(jù)庫。在退休后,袁靖還將個人收集整理的全部研究資料,無私地留在了實驗室。
袁靖對年輕一代動物考古工作者提出三點希望:常懷感恩之心,充實知識結構,具備世界眼光。談到未來突破方向,袁靖提出探討古代利用動物祭祀、隨葬的特征模式,加強多學科綜合研究和數(shù)據(jù)庫建設等都是重要領域。他說:“我培養(yǎng)的學生,以及學生培養(yǎng)的學生們,在這些領域一定會取得創(chuàng)新性突破?!?/p>
在他昔日工作的實驗室里,各種動物骨骼標本靜靜地陳列著,仿佛在訴說著文明進程中人與動物相互依存的悠久歷史。而袁靖,這位與獸骨對話的考古人,依然在這條路上馬不停蹄地堅定前行,用動物骨骼中的秘密,拼接出華夏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文明圖譜。
記者:班曉悅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2025年11月6日 第A02版

